1.
陆先生,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眼前飞过去了。
阿央,把眼睛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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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和阿央之间的对话。她有很严重的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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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开元二十五年的冬至,我仍旧与往常一样,循孙老先生的意思出谷寻药。
从屋外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冷风吹得人眼睛睁不开。然而抬目仍是万里晴空,眼前是万花独特的郁郁葱葱。我在万花谷这些年岁,从未见过这里下雪。今年也是一样。
尚记得那日我与小师妹不曾走出几步,大概是行至晴昼海的时候,小师妹在身后惊呼了一句,
陆师兄!那儿!陆师兄,那儿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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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她伸手指的地方投目望过去,才发现紫得浓郁的花海一隅躺着一个女子。紫黑的衣裳,发亮的银饰。小师妹眼睛向来是极其透亮,这也才叫得她在一片紫色的花海中间将这位紫衣的姑娘一眼认出。
她过去将那女子抱起来,却没能得愿。又试了几次,才将那女子扶起。小师妹的眼神投过来,嗫嚅开口,师兄……她晕过去了。
我把身侧的药箱取下,循迹跟过去。半蹲下身子,伸手扣住那女子手腕,凝声半晌才放下。又思索几番,才跟她开口,这寒风这般大,谷外定是大雪。今日便不出谷了……你随我把这女子带回去。
小师妹点点头。我没再讲话,只低头看了那女子一眼。素净的脸庞。白得好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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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央。
紫黑衣衫,银缀的发饰。她是苗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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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万花地势得天独厚,颇有隔绝外界之感。若无要事,向来是不常出谷。而到底是身处这片江湖,硝烟战火,一旦点燃,是山水与隐世都无法阻隔的动荡。
那日我和小师妹带阿央回谷,她发着热,师妹取了药材,就在屋外熬煮。忍冬与连翘的辛香从药罐里幽幽散出。我取了针,在她几处穴位点下。
我低头看着那女子,紧阖着双眼,眉目因痛苦微蜷。银针施下没过多久,她才幽幽醒来。
仿佛是一惊,她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却牵扯到身上的针,咬着下唇没有痛呼出声。声音却还是颤抖的,
……你是谁?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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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去轻扣住她的肩膀,又低声言她一句莫动。伸手将她身上银针小心取下,一一收回帘里。这才回她一句,此乃万花谷。在下陆玖。
小师妹端着药从屋外飞快地走了进来,搁下药碗,她甩着烫到的双手,捂着耳垂把目光投过来,欣喜地唤了一声,姑娘你醒啦?
她仿若呆滞,不曾回话。屋里一下子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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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妹过去将药端起来,踱到她面前,也是缄默许久才开口,....姑娘你发着热,喏,先把药喝了?
她用着试探语气,许是因为对面人的沉默多着隔阂的意味。
然而过了半晌,那女子才慢慢开口,语气轻微又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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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陆先生,还有这位姑娘,对不起,我、我看不清你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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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看着她的双眼。浅褐的异色,瞳仁极亮,能看得清投射的倒影。然而却似一潭死水,沉寂又静默。纵使是我的陡然靠近,也不见有甚么波动。在我眼睛的余光里,看得到她的双手因为紧张,而死死地攥着身下的床褥。
看着她的双眼,竟然叫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讲些甚么,回目看了小师妹手中的药碗,才好像宽慰又好像掩饰的一般说,你身体受热,先喝药吧。
小师妹在她身侧坐下,将药汤一匙一匙递喂。我在旁边收拾器具,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侧目问了她一句,姑娘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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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一下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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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央。我叫阿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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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万花门下弟子入谷门训言的是:……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
所以在这样一个敏感的年岁,谷外纷纷祸火,边陲与异族难安。阿央却能无恙留于谷中就医。我知晓她是自苗疆来的异族女子,却始终不曾问过她的来历。
我与小师妹一直在谷中照顾阿央。开元二十五年的冬日过去一大半,而我终究没能出谷寻成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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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茱萸一钱,茯苓二钱、黄柏二钱……阿央体质外热内寒,亦虚得厉害。用药不易猛烈,只能缓慢调补。之前的方子也一直在吃,药材煎煮的时候,辛香总会幽幽地散开。
那日师妹不在。我便替她煮药,学她一匙一匙递喂阿央。她的目光总是看得很远,却始终没有焦距。
然而她双目并不是瞧不见。只是视像模糊,连轮廓都认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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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她轻声唤了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眼前飞过去了。
你把眼睛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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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取了针,在她风池和太冲穴极其小心的施下针。她阖目微颤,双手习惯性的拽紧衣衫。
陆先生。她又轻声唤了一声。
……是疼了吗?
不是。陆先生,她的唇角好像是扬了一下,又慢慢开口,声音颤哑,陆先生,我是苗疆人。
我点点头,又取出一枚针。捻针的时候才想起她看不清我的动作,这才又回了一句,我知道。
她有一瞬的沉默,紧拽衣衫的双手更加用力了。
陆先生……不好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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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甚么?我问。
我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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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捻住银针的尾端,施力缓慢朝内轻捻。她的神色痛苦起来。我又放轻了动作。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回她一句,医者医疾,与病人来历有甚么关系?
阿央半晌没有答话,我背对着她理器具。好久才转过身来看她,她紧紧闭着双眼,眼睛和身体却一直在微微颤抖。
可是陆先生……我是五仙教中弟子……
她声音涩滞。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双目一直颤抖,颊边发亮,像是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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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关系,阿央。
我顿了一会,才朝她开口。那仿佛是我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我不晓得应该如何解释,其实最后想想,我大可以言她万花门训:若有疾厄来求者,不问名姓,不问来历,皆如至亲之想。可是我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为什么在彼此一阵又一阵的缄默之后,只是轻轻地唤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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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央”是苗语里船的意思。那时候离阿央入谷时候业已过去一段时日。她身体其他的疾症逐渐痊愈。然而眼疾却依旧严重。
我带她去见过孙老先生,先生不尝多言,我按照他的方子取了药,日日煎煮。于她却始终不见好转。
阿央洁癖严重,不喜他人触碰。净身的时候连师妹也不让帮忙。而她眼睛不好,行动难免不便。而她对此却是难得的强硬倔强。大抵是异族习俗,我也不好加以指摘。
那日她于内屋净身,不知为何发出大声惊叫。我与师妹一惊,忙忙入内。踏步时候才忆起男女有别的忌讳。只能在屋外问她,阿央,出什么事情了?
师妹方准备开门进去,却被她唤住。
不……!不、没有事情……我……我弄翻了水盆……
她的声音从内里传来。师妹忆起她的怪癖,手便顿在了门闩上面,朝她开口,阿央姐姐,你看不清,我进来帮你吧?
不了,真的没有事情……抱歉,让你们担心……
她的声音恢复平静,仿佛真的没有甚么发生。我只能侧首跟师妹拿习俗搪塞。师妹苦着一张脸,也只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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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谷中愈发忙起来。日日入谷寻医的人难以计数。好算阿央那时已不需要人看护,又许是畏怯,她亦不常出房门走动。而某日我为她换药的时候,她与我说能否带她出去走走。
我倒有些讶异,却也承下。趁着少有的不忙的时候,带她去了花海。那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纵然寒风不息。而好在万花从不曾下雪……不曾下雪,那时候我想起来,也不知是欣幸还是遗憾。
万花晴昼海,南疆五毒潭。我问阿央是否知晓这句话。
她循一块石头坐下,点点头。面相平静又安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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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很美的,我小时候经常觉得,这里就是家。好似你们中原人说的那种……归宿感。
我记事的时候,就听过五毒潭的传闻。那时候从长辈口中听的好像是仙境一样,可是直到我离开南疆,也没有寻着五毒潭。听说是,早就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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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有些遗憾的味道,她却又轻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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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南疆其他地方也是仙境呀……陆先生,你知道无心岭吗?
她好像是在问我,却没等我回话,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来。我站在她身侧,也没有讲话,就一直听着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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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岭,瀑布和神坛……很多地方……如今都叫我,她笑起来,伸手捂着脸颊,叫我思念得不得了。
然而……南疆真的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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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着脸颊。很久没有讲话。仿佛是睡着了。
我站在她身侧,望着晴昼海的猗郁。寒风翛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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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日过后,事情与人并没有甚么太大变化。我仍旧每日与阿央施针,师妹熬药递喂。她仿佛是话突然多起来,眉眼也开朗许多,有时与师妹说着说着便笑起来。声音泠然,比她踝上的铃铛还要清越。
谷中也依旧一样,不曾有甚么变化,求医问诊的人不可计数。而行医时候从外头人口中听到的讯息,也不外乎是动荡和不安,战火烧得国土焦裂。
如果要说有甚么不同,大概就是祸火殃民,亦烧得愈发烈起来。如同洛道的李渡城成为了这祸火中众多牺牲品中的一个。
冬至将尽,我决定出谷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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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心去洛道诊治被封城的幸存者,同行的还有诸多谷中弟子。师妹与阿央说起,她沉默半晌,问是否能同行。
你身体行动不方便,况且洛道此地……毒瘴甚多。我温声回绝。
阿央咬着下唇,面色很是决绝。又过了半晌,她仿佛是突然疲软下来,才开口,
陆先生……我想出去看一看……求求你。
望着她的模样,我便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叮嘱师妹与她一路照拂。而后又想起李渡城的渊源,这才开口与师妹讲,让她取套谷中女弟子的衣衫来给阿央换上。
中原的衣服不比苗疆的款式,阿央虽然不便,却无法拒绝。便由着师妹教她换衣。我在门外收拾行程,等了许久,她二人才出来。
师妹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煞白,我问她是否不适。她怔怔说去收拾行李,须臾之间便转身离开。我只好不再询问。抬头便看见内屋里取下银冠,着门派的衣衫的阿央。那衣衫是我素日常见的谷中人穿着,而在她身上,不知为何却让我觉得恍惚起来。
她散着头发,师妹半晌没回来。行程迫切,我只能与她说,……阿央,是否介意我与你绾发。
她摇头笑起来,眼里好像揉碎了一把星辰一样发亮。
我知她为异族人,许是不会在意中原的礼节。而身为中原人的我,拿出的借口却是时间迫切,而自私的遮掩了绾发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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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梳柄处与掌内温和贴切,一梳至尾。阿央面色素净,眉眼却都深邃。除却异色的瞳孔,她的模样要比中原女子还要安恬。
我在发着光晕的铜镜里隐隐约约看着她的面容,并不太真切。模糊又朦胧,只能认清轮廓。大抵阿央眼中的世界也是这样。
我俯下身来凝视她的双眼,好似第一次替她看眼疾那样。她的瞳仁极亮,能看得清投射的倒影。瞳孔微微闪烁着,好像撒下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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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她突然轻声唤了一句。
嗯?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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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往常时候我也曾常出谷诊医,也知祸火燎燎。却始终无这次触目惊心。
那时候头顶连日光都无,整个世界都仿佛浸泡在腐水里。谷中弟子很快分散开来四处寻人。我无法顾及阿央,只能叮嘱师妹看护。然而事务与诊治之繁杂,我已然不顾是否有见着师妹与阿央,待我想起她们二人的时候,却又无迹可寻,也只能作罢。
某日夜里——其实这地方时时都如同永夜——那么在按照时辰来算的夜里,我见着阿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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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旧穿着谷中的衣衫,面相也平静很多。我与她二人在洛道的一个山坡坐下,她在我身侧看着头顶的月亮。
那本来是月胐星堕的好时节,地界却因为尸毒殃及而腐烂。月色并不盈皎,我不知她眼中的月光是不是更加朦胧得认不清,便与她开口,
……你若愿意,等你眼疾痊愈,我带你摘星楼看月亮。那里贴近天穹,星辰都仿若随手可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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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
她笑着承下。转过脸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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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其实我觉得我眼疾好像要好了。她笑,眉目都疏朗。我想看你的模样。
倒也是好事。我也笑了。
是吧。她弯起唇角,双手撑着下颌,也许陆先生……我看过晴昼海之后……就不会那么想去寻五毒潭了呢……
嗯?
没有什么,她答得快,又笑起来,陆先生,央在苗语里,是船的意思喔。
她没等我回答。又说起来。
从先我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大概是没想着有一天阿央真的像船一样飘远了吧?不过,这船……始终都是要回到停泊的渡口的吧……
阿央。
我唤她的名字。
她抬起脸来看我。我一时语塞,只能凝视着她的双眼,如同以前千千万万次看她那样。顿了半晌,才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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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眼疾真的要好了,要记得我的样子,阿央。
她笑着看我,用力的点了点头,颊边在月色里微微的发着亮,好像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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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那夜之后,我没有再见着阿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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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有些话,如果没有在恰当的时候开口,那么一瞬就已是经过完了一生。
就好像,我在那日洛道的夜晚,在那朦胧一点也不盈皎的月色之下,我的踌躇与沉默让我好像错过了一生。
后来我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会觉得,时间迅疾又漫长。而我把所有的借口都推给了时间。却只能换来一个谬妄的回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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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妹那日哭得很惨,从她断断续续的抽噎之中,我才知晓,阿央的眼疾的确是早就好了。或者说是,她根本没有眼疾。
倘若我再上心那么一些,也不会没有发现孙先生开给我的方子,和我从前熬煮的那副药并无太大差异。
山茱萸一钱,茯苓二钱、黄柏二钱……调补驱寒,与虚火有用。我日日与她施针,日日看她双眼,竟也不会觉得甚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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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央姐姐眼疾早就是好了、可是、可是、她的病不是眼疾,是尸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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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夜的惊呼,是因为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变。所以一直不与人近身,唯恐被发现身体肤色差异。所以执意与我来洛道,因为李渡城的渊源。所以——
所以我此生,大抵不会再见着阿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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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她是离开去了很远的地方,埋没进人潮。或许她是一条船,回去了该去的地方。或许是随着漫漫潮汐相涌,把一切都埋葬。
我拿着那把梳子。忍冬和连翘的辛香萦绕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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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我第一次在花海中见到她,她阖着双眼,素白的好像雪。
可是我忘了,万花谷从来都没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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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阿央,我想当你的渡口。
我的缄默与踌躇,须臾一瞬,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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