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小辣椒

你是漆黑海面上燃烧的灯塔。

《惊蛰》

  在傅北渚的记忆里,万花谷一年之中,鲜少有阴雨天气。

  所以推窗望见外面的昏空与湿润的时候,他委实是错愕了那么一会儿。转身从箱子里取出那把叫绢啼红的十六骨绸伞,就着在屋里撑开,似乎是落了点灰尘在眼里,双目竟有些发涩。

  推门作势欲走,却被身后的师妹惊唤了一声。

  “傅师兄,外头下着雨,你去哪里?”

  他没回头,却笑了一声,“老地方。”

  “可是师兄,外头——”师妹顿了顿,似乎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说道,“……你还要去?”

  “……去啊。”

  他笑应了一句,仍旧没回头。抬目看着那把红绸伞,雨水不断从伞面滑下,潺潺有声。

  他这时才恍惚地记起,是惊蛰了。

-

-

  倘若论起世人对万花谷的映像,除去茶棋书画医,落在记忆里最深的便是落星湖的晴昼海。

  万花成海,是最直白的描述。要再论起晴昼海蕴涵的深意,或者是,世人最愿意它所携之意,怕是也只有,红线与鸾凤。

  那时傅北渚最常做的一件事情,是倚在花海的某块石头上面,阖目小憩。偶尔轻轻抬目,落在眼里的是花簇和双双成对的世人。无非是耷目再息,外人的旖旎缱绻,似乎也影响他不得。

  前些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大师,和大师尚为投缘,只是大师早些时候便不曾来了。他偶尔还会去少林看看他,也是题外话了。

  -

  无风无雪。晴如昼,花如海。

  那日他仍倚在那儿,却总觉面上落了半分阴影。微抬目看去,便多了一袭白蓝交织的衣衫入眼。再往上瞧去,才发现是个墨发的纯阳道长。

  见他醒来,那道长才垂目望他。问了一句,“劳烦先生,请问摘星楼如何走?”

  面上的笑说提便提,也不管那人抿唇淡目,面相冷峻得很。借力起身,傅北渚笑道,“道长要去摘星楼?”

  那道长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当做回答,也不做解释的样子。傅北渚目里掺着笑,侧目与他一指,“道长从这儿出落星湖,外头有短途驿夫的。道长跟他说去三星望月便是。到了三星望月啊,到了之后从凌云梯上去便到了。”顿了一会儿,回目看他,笑得几分狡黠,“只需五银三十铜。”

  道长仍旧抿唇淡眼,点头道他一声“多谢”也就转身便走,也不知到底听清没有。傅北渚看他的背影走远,随手拢了拢发。

-

  午时从晴昼海出来的时候,巧着遇见乌有先生。乌有先生正在煮茶,见他来了,招手唤他,傅北渚唤了句先生,方才笑着朝他一礼。踏步过去坐下,端了杯茶浅啜,也不生疏。

  “怎么样?”乌有先生洗着一杯茶,问他。

  “啊呀——”扣了茶盏,他撑头而笑,“虽然每日都去吴师兄那里做倾流茶,也抵不上先生手中的半点儿味道。”

  乌有先生显然很受用这话,捻了捻胡须,朝他笑道,“最普通的恰是艰难。你们这些小辈,还缺磨砺咯——”

  傅北渚陪着他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乌有先生聊着,“先生怎么今日得了空在这煮茶?”

  乌有先生把茶盏在掌心一转,胡须都被掌心漏下的风惊得一颤。“今日那纯阳宫来了位小客人,当然得是——”将那盏稳稳一掷,又续了话,“按礼数招待着。不过我同你讲,那位纯阳宫的客人,在水月宫迷了路——”

  傅北渚本是在饮茶,却因着这话呛了一下。放下茶盏,他抬目,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位客人……迷了路?”

  “可不是?”乌有先生拨拨炭火,敲了敲小炉的边沿,“话说回来,你来的时候可见着你吴岱师兄了?我得让他帮我把这茶送上摘星楼去。”

  “吴师兄可不是在忙着带新入门的弟子做任务?”他眉目一转,“不如我帮先生送上去?”

  傅北渚放下茶盏,正寻思自己怎么心有余悸似的,那边乌有先生朗朗笑开,伸手朝他肩上一拍,“好!就喜你们这小辈有干劲儿!”

  这一拍,仿佛是将他喉间的茶水激了起来,又是让他一呛。

-

  纯阳宫李忘生门下的亲传弟子,称号玉虚,叫做谢春衣的那位道长——果真是他。

  那日傅北渚将茶送上去,见着的正是那位墨发道衫的道长,他只觉得——觉得自己——是没有指错路的。至于为何这位道长迷了路,他亦是万万不得知的。

  放下茶盏的时候,那道长似乎视线看他不移,傅北渚只觉额头经脉颤得欢快。

  所以……他也不是很想知道。

  后来得知那位谢道长,是奉了师命来万花谷学习,好在那位道长似乎也不在意他。而至于这位谢道长今日去了书圣还是去了琴圣那里,傅北渚是无心去知晓理会的。

  他的空闲,还是多在花海。

-

  彼时早是十月清秋。晴昼海却丝毫不见萧索寂寥。仍旧是繁花如锦幛,不负长安乱世间最后净土之称。

  同门的小师妹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晴昼海。从前那个和尚也问过他,而傅北渚从来都只是笑笑。他说不出所以然来的,他自己都不知道。

  无风无雪,晴如昼。这其中味道,他现在也不曾参破。

  他阖目在石上休憩,面上却不防落半分阴影,抬目一看,正是那谢道长,负手垂目看他。

  傅北渚眉目一转,便掺了十肖十的笑意。“道长也这么有闲情?”

  “处处不曾见你,原是在这里恣意。”

  谢道长声音不赖,却冷静过头。傅北渚点点头,又笑,“道长在寻我?”

  谢道长眉目微微皱起,“闻你是星奕弟子,有局棋难破,便想问你高见。”

  “这真真是抬举。”傅北渚失笑看他,摆摆手,又看他纹丝不动的面色,才将手拢回袖间,“不知是何局棋?”

  谢春衣将衣袂扬起又落,从袖间取出棋盒,便在石间摆出一局棋来,又见他取出黑子递给他。傅北渚笑顿在脸上,只得伸手接过。

  垂目看过去,棋盘上一番错乱复杂,一眼看不透的,也当真是局死棋。

  傅北渚取了枚黑子在指间把玩,思索有片刻,眉峰一挑,才稳稳落下一子。

  “巧极。”谢春衣看他动作,伸手也取了枚白子,“嗒”的一声落在他黑子旁边。

  “常闻道家禅学以道求天命,不知道长这子可有禅机?”

  “先天地而成,此局名为‘抱元守缺’。”谢道长眉眼安稳,无半分波动。

  “那真是巧及、巧及。”傅北渚笑开,也不思索,一枚黑子跟了上去。“当真是巧及,我这步唤作‘浮花浪蕊’。”

  谢道长手中的白子僵在了半空。

-

  傅北渚差点笑出声来,好在他及时止住。佯作轻咳一声,面上严肃几分,“蒙道长承让。”

  “哪里,”谢春衣回神应他一声。敛了棋子,也不去看他。“傅先生棋艺果真高超。”

  “……”客客气气的话语,倒不知道叫他如何接。

  谢春衣也不见怪,“你似乎很喜欢这里。”

  “喜欢,大抵是吧。”傅北渚笑笑,伸手替他捡起棋子,“无风无雪,晴如昼,花如海。惬意遂心便是。哪里去纠结纷扰。”

  “无风无雪……”谢道长将白子一枚一枚拾起,并没有抬头,却将他的话于唇间复述一声。“何时得空,带你去纯阳看雪。”

  “那便——说定了。”傅北渚笑道,捡了最后一枚棋子落奁,“——道长,要走了?”

  谢春衣似乎是点了点头,总之待傅北渚抬目的时候,只剩了白蓝道服的背影入眼。

  日后倒是有些悔的,那时见他,竟连句保重都不曾说。

-

  开元二十七年的冬至,傅北渚在纯阳。

  得了请柬邀他的是谢春衣谢道长。

-

  “多亏得道长相邀,否则真是难以见这么壮阔的雪景——啊啾!”傅北渚紧紧衣襟,朝他笑道,“道长抗寒能力不错啊。”

  “傅北渚,”谢道长蹙眉抬袖,“提内力。傅北渚,你是不是傻。”

  “当然不是。”他笑得坦诚,“道长棋不如我茶不如我,笔不如我书不如我——在下怎么就傻了?”

  谢道长眉目一扬,挽了个剑花便抖了过去。“哦?比你会打就行了。”

  “道长不可动粗!”他仍笑骂,“道长胡来,不知在下修的离经?”

  “那又如何?”谢道长侧目看他一眼,将剑收了回去。“纯阳论剑台。”

  “论剑台啊……”他笑一声,踱至他旁边站着。朝下能将整个纯阳尽纳眼底。

  皑皑深雪和巍峨山峰,远处天地苍茫云海。

  “那火烧起来了啊。”傅北渚指指东面,那里正是都城长安。

  “一直在烧。如今愈燃愈烈罢了。”

  “道长准备——”

  谢春衣掂掂剑。

  他便将后面的话掩了去,抬目看着远方。纯阳的雪如齑粉,几乎乱了视线。

  “这个,”谢道长从身侧取出一把稠面的十六骨红伞,递给他。“那日从万花谷出来,顺手买的。允了你了。”

  他面上挂着受宠若惊的样子,伸手接过,笑道,“谢过道长,只是万花是不常下雨的。”

  “惊蛰。”

  “嗯?”

  谢道长敛目不答话了。

  傅北渚垂目扫过伞身一眼,“这伞这般艳丽,不像道长你的风格。不会是道长原本予给情缘的吧?……”他笑。

  谢道长额上青筋一跳,抖了抖剑鞘。

  “傅北渚,”他侧目,却顿了一会儿。

  “……傅北渚你有本事你就别跳山!!”

-

  万花轻功不比你纯阳宫,此时不跑难道还等你?谢道长,你是不是傻。

  傅北渚仍旧是笑,话里余音被穿梭在山峰间的凛风卷走。

  “道长,你多保重啊。”

  不送了。前路坎坷漫行,你多保重。

-

-

  三月的晴昼海仍旧不见春寒的料峭,万花谷地势天成,得以守这乱世最后一块净土。

  纵然是细雨绵绵,也丝毫不减花海的秀丽。那是万花谷少见的阴雨天气,傅北渚撑着一把十六骨的绢啼红绸伞。那伞真是太过艳丽的,他也不嫌,仍旧撑着那伞于花海穿梭。

  常倚的那方石头如今湿透,他仍倚着,不顾雨水淅沥湿衣。

  阖目小憩。同旧日,日日如此。不知何时,觉得面上落了半分阴影。他眉目微颤,却没睁开眼。

  只是,将那把十六骨的绢啼红绸伞,朝人移了过去。

评论(21)
热度(21)

© 山口小辣椒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