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所有的年岁里,我只醉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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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叫做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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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三清殿的师祖每年仍旧叫门下弟子出门历练,我从纯阳宫出来不过十来日,游历在巴陵县。就遇到了桃夭。
我认得她身上门派标识,紫色的藤萝,是万花谷中弟子。但是那时候她显然认不出来我来自何处,师承哪门哪派。巴陵有处招魂岗,是同洛道差不多的怨地。尸人横行,桃夭就在他们中间,可她面目清俊,显然不是尸人。
我顺手斩落她身旁尸怪,不知为何就多了一个小跟班。那时桃夭模样还没有长开,脸色白净。瞳孔里发亮,却努力装作一幅平静的样子。我停下来问她为何跟着我。她将眼神移开,不敢看我,亦不答话。我觉得好笑,看着她的窘态,不知道为什么多嘴问她一句,“要师父吗?”
就这样,我多了一个小跟班。
而她当时这样一言不发的沉静跟随,如今回想起来,不过也只是寥寥的时日,却盘踞在心口,来日长成了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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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马带她出招魂岗。说来也是微妙,那哀怨不绝的怨地,出去不过一里就是巴陵繁盛又馝馞的桃花丘。
那时日光正旺盛。桃花开的好,艳艳灼灼一大片。我问她名姓,她如实应答。我一甩马缰,没有回头,就着回了她一句:“好名字”。
语意七分顺口三分敷衍。然而心底却说,桃夭这个名字,太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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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万花的心法招数,只有一柄轻剑。不过好在同为内功心法,偶尔也能提及几下。我倒是如实与她讲,我不会万花的招数,武术方面给不了提拔。她眼睛垂下来,说了一句没有关系。我将剑插回身后剑鞘,起身问她,“你同门呢?”
“……我没有同门。”
她摇头回答得很平静。倒叫我说不出话来。我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也不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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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第一次收徒弟。桃夭资质算差的。
遇到她的那会儿,她尚年少,花间也好离经也罢,皆修得一塌糊涂。当某日我见她用长针试图反击攻击她的野兽的时候,我深刻觉得,她再这样下去,我新收的小徒弟不多时便只会剩一堆骸骨。
我同她说的话她都听,便提议让她先修行一门心法。也免得自己手足无措。修哪门呢,我问她。她低头玩笔,声音如蚊蚋。却出奇平静。
“离经吧。”
离经易道。我点头。带她去无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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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的,她在山中迷了路。当然也没有寻到无量宫中珍奇的小兽。我把她身边引来的侍卫一一斩尽,她终于卸下平静表面,眼里竟有泪光。
我愣了片刻,才同她说,慢慢来。
我向来话少,说不出什么更好劝慰的话来。虽然这句话听起来普通得有些敷衍,竟也叫她止住眼泪。我突然又记得,她年纪还小,心中一时就软下来,从包裹里寻出一个白玉奁给她。
青花白玉,花瓣贴金,内里盛着薄薄一层玫瑰色胭脂,女孩子家喜欢的东西,早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了,大抵是许久之前谁的谢礼。
“哪天没有钱了……就去卖了换钱。也别叫自己委屈了。”
这话说出来,自己都没止住觉得好笑。她却将那盒子极其小心纳进背包,一脸坚定说不卖。
“为何不卖?”我问她。
“师父给的。”
我摇头笑了一声,踏步带她下山。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记住。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一脸醍醐灌顶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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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收弟子皆是本门宫中,桃夭算个例外。不过从前那些弟子,都是些两三句话的情谊,时间一久,皆双双散去了,桃夭又是个例外。
这么算起来,或许桃夭对我,本身就是一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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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很倔。
相处时间长了,她平常与我讲话便会嬉笑。她总觉得我们年岁相差不大, 闹腾一些也没有什么。但是,说是好也不好的是,她很倔。说得深了,倔得有些死板。
犹记那时有次她一个人跑去狼牙营地,满身狼藉回来之后,我委实想晾着她。却在看着她臂上的伤口后又妥协下来。认命般的与她包扎。
“为什么要一个人去?”
她低头缄默不答,眼底泪光闪烁。我顿了顿,面色冷下来,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要一个人去?”
“……我不想麻烦师父。”她似乎是抽泣了一下。肩膀耸动着,一滴眼泪好准不准砸在我手上。
手背上一处霎时湿润又滚烫,我讲不出来话,那话落在耳中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替她包扎完之后,我起身抱手坐在一侧。觉得自己真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
却又不免多看她几眼,她疼得龇牙咧嘴,眼底还有泪。我说,“你下次记得找我,我都在。”顿了顿,我又加了一句,“徒弟,你快些长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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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些长大。
她点头应允得痛快,也的确很努力修习心法与招式。说来有憾,我对其他门派武学招式皆知晓一二,却独独不会万花。便也只是督促得紧,也不管她这招式是不是练对,握针该怎么练就清疏。那时我想着,纵是她修不好也罢了,总归我还有一柄轻剑,还能护她安宁。
也过了不知多久,桃夭及笄。那段时间我回过几次纯阳,也没带着她。毕竟她始终不是纯阳弟子。她及笄那日,我按照师姐的叮嘱替她一一备好崭新衣衫。她面色欣喜,一本正经说,师父,我这是长大了吧?
我走在她前面,头也没回。我说,桃夭,这才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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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她时候她尚年幼,如今及了笄,虽然依旧稚嫩,却比从前好了太多。 我开始带她去战乱后的长安,也不担心她会再被狼牙军官追着满城跑,还落下一身伤。我带她去流离岛,不过路途艰险,她总不会跳山。
那日同去还有同门中一个面生的小师妹,我带着桃夭一步一步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那小师妹就在山顶上打坐等候,见我们上来,嘻着凑上来,师兄,我要镇山河。
“不给。”
她只当是平日间的打闹,又说,“那我要你徒弟。”
我摇头,“不给。”
小师妹故作生气板起来脸,我却看见桃夭不知为何又一个失足摔下去。
我转过头跟她说,徒弟给你吧。
她仰面笑得合不拢嘴,摆手说,师兄给不给山河啊?
我没答她的话,转身飞身下去,把桃夭从水里捞起来。她一脸惊恐,眼底却是安宁,我不知这许些安稳是否因为我,不过她的神色,同小时候无二般,竟叫我无奈里生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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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桃夭又傻又倔。我带她去战乱后的各个地域磨练,昆仑的皑皑冰原,融天岭的裂土,苍山洱海的繁盛,扬州城繁华与安宁。大多时候我走在她前面,她在身后用她那只笔缝一道又一道的碧水或者是利针。有时也会惊喜向我讲,师父,我的利针有用了欸。
纵我只回她一个“好”字,她也依旧欣喜雀跃。
彼时我带她去了纯阳。她说这是她第二次来纯阳,第一次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她记不清了,那时还迷了路。我只同她笑一声,也不说她蠢了。
纯阳论剑台。深雪皑皑。
那里山峰最高,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纯阳。眼前是渺渺的雾气,天地苍阔,霜雪满山,只让人心生敬畏。
桃夭说,“我想把这些都留进我的眼睛里。”
我同她站了很久,而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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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大概太喜欢纯阳,她跟我说,师父,我想入纯阳宫门下。
我垂目看她一眼,见她也不似玩笑话,心底觉得是好事,至少我终于能将我有的东西都教给她。
我领她见掌门,礼数成后,我侧首说,以后万花的心法大概是不能再用了,……悔吗?
她把脖颈缩在衣衫里,冲我摇头,眼睛里都是欣幸。过了一会,她才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跟我说,“师父,掌门给我换了名字。”
“叫什么?”我问她。
她对我说出一个陌生名字来,似乎是出自哪本道法——这是掌门起名的惯性。
我只是点头,不管自己是否记得她的新名姓,也不觉得有甚么,或许我只当她是桃夭。却忘了当时的我怎么七分随意三分敷衍想她这个名姓有多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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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
她入纯阳宫之后,已不叫这个名字,她叫西雍。于我,无从辩从这名姓来历于哪本书。我带她去三清殿前太极广场,以剑与她切磋。自然而然她溃败下来。而且极其快。我叹一口气,等她从地上起来,再与她将招式从头细说。
她修万花心法的时候,我尚遗憾的事情,如今也一一弥补。我修紫霞,她便随我只修紫霞。虽然桃夭智商感天动地,经常叫我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桃夭入纯阳之后,我便很少带她下山。日日在纯阳,眼前都是苍茫白雪。我是看得久了,早就习以为常,她更加不会觉得疲惫。初入纯阳,桃夭已经博得大多数同门喜爱。
我渐渐很少看到桃夭,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晚些时候见到她问起来,便得知她今日是在书阁与师姐修道,又或者是在坐忘峰和哪个师兄弟切磋,再是在哪里帮了谁的忙。
她多像只停不下来的猫。
某日带她于殿中誊抄《百字铭》,想起来便随口问她去不去长安。她摇头说,一会儿要与夏师兄切磋。
“夏师兄上次将我败得好惨,这次我想去讨教回来,啊……师兄还说,会教我……”
我低头抄书,回她一句,“记得用好八卦,你总忘记。”
她将书一拍,“是啊!”语调里带着欣悦。
我望着面前的碑帖,一笔一笔誊刻的是自己熟悉的文字,却不知为何那笔墨都涌进了胸口,兀自堵着发起了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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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准备带她去长安的那日,我自己独行去了。那时我在长安西市,见到了布衫老人,便朝他讨了酒喝。
他抚抚胡须,笑得眼睛眯起来,“这酒本来只可饮三杯,不过要看道长你心中是否是醉了。”
那次——也许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喝醉。在安静得仿佛世外桃源的老长安城的西市,我饮下他的三杯酒,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后来我才知晓,那酒叫做迷仙引。可是很久之后我再去找他饮酒的时候,三杯饮尽却清醒如常。布衫老人在我面上仍旧带笑抚须,让人猜不透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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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愈久,桃夭成长得越发快起来。从前总跟着我一人,如今她见的人和天地都大,际遇自然也大。她像汲水的细芽。我不叫她的旧名字了,新名字也不常唤。那时与她不常在一起,但每日得了空闲,她总在我身侧开始献宝一样朝我汇报,师父,我今日做了什么,我学了什么……我垂下眼睛看着她雀跃的脸,也不打断她。
我想起从前我对桃夭说的最多的话是,慢慢来。
大概我是真的希望,桃夭走得慢一些。
可是如今看来,她行走快慢,遇到的际遇几多,已经不是我能够指控圈点的事情。她在长大,成长也只是早就规划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她的师父,应该高兴才是。更何况,我不能给予她任何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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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想到最好的,送她出囹圄的方法,就是不再当她师父。
我仿佛还记得,那时她看着我多久。彼此呼吸间都沉重,空气胶着。过了好久,她才问了我一句。
“师父,你疼吗?”
她捂着胸口,目光辽远又深邃,却始终没有看我。只是兀自喃喃一句。
“师父,你疼吗?为什么我这里……”她拽紧了衣衫,转过脸来看我,竟然有些空洞的。像是要笑,却流出两行泪来,骨节也发了白。
“为什么我这里,这么疼呢?”
我看着她,好像当年我带她在纯阳看雪。可是我答不上话来。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跟着我的这几年,因为伤口,因为恐惧,因为害怕,没有少哭过。可是没有哪次的眼泪像这样烧灼着我的视线。好像那年我替她包扎伤口,她的眼泪好准不准掉在我的手背,滚烫得仿佛要烧到骨头。
我闭上眼睛,想到我在长安做的那个梦。我梦见了巴陵的桃花。大概布衫老人说的,我心中真正醉的,是什么。
那个叫做迷仙引的梦,我看到的是荒诞的巴陵,荒凉的招魂岗不出一里就是桃花。我骑马带着她,心底说她的名字太轻。轻得叫人抓不住。我们像以前三两句话情谊轻重的人一样,皆是双双散去罢了。
后来我二人虽在纯阳,可是我是再见不着她了。我只是零星听到她的消息,成长得很快。也很好。终于三清殿的师祖也叫她出门历练,除却昆仑的冰原,苍山的洱海,旧时的长安城,我大概知道她还会看见多少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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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我在寂静仿若隔世的旧长安的西市,那里有个戏台,每日都会有歌舞。还有个老人,我常找他喝酒,自然是再也没有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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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冗长梦境的末尾,是我与桃夭在旧长安侧马而过,她停下来跟我说,你好好过啊。
我说,你才是。然后想了想,又叫了她一声,西雍。
她朝我笑,面色释怀又平静。而后她骑着马从我身侧走过。我侧眼看到她腰侧悬挂的箫。倘若我没有记错,是她及笄不久的时候,我带她来旧长安的戏台子,那舞娘赠予的箫。叫做凤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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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籁远愔愔,秦楼夜思深。碧空人已去,沧海凤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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