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小辣椒

你是漆黑海面上燃烧的灯塔。

《西州不如旧》

1.

  段西洲再见肖听水的时候,是新元十七年暮春的一个夜晚。那日他于逍遥楼二楼阁中作画,方忖开宣纸,却忘记墨砚未取,便出来寻。回来的时候顺眼望了楼下的烟花色海,照旧是灯烛迷离。他在阁栏处顿了那么一会儿,便瞧见了肖听水。

  那时他倚在阁栏处微阖了眼,想到他曾见过的许多官宴,无非是你来我往的阿谀奉承,推盏添炙博满座美声。而楼下那人正落落起身,执了杯盏朝人敬酒,面上意气风发,却不想也是如此。

  怎么就如此……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再睁眼的时候与人视线相对,正落了那人眼里。他看见肖听水动作顿住,笑容却还僵在脸上。段西洲顿了顿,也是攒了一个笑容。

  而后便回了阁中。放下墨砚执起笔,却怎么也没了心思。他想起来这仓促的一见,是江南别后,整整四年过去。

  思绪纷杂,段西洲执笔的手一抖,一滴墨就这么滴在白净的绢面上。突兀而刺眼。他蓦地停下,凝望之间有喟叹一声,最后索性搁下笔。

  罢了。


2.

  那日未过多久有小厮来了逍遥楼,执着一张邀柬,说是给楼中的陆先生。逍遥楼是风月所,楼中能被唤作先生的不过几人,却无人姓陆。段西洲本在阁内洗笔,有小童来问他。他动作顿了顿,才缓缓起身问道,“可是唤作陆先生?你且拿来给我罢。”又看到来人不解目光,他放下笔拿了帕子拭水,“我原是姓陆的。”

  从人手中接过邀函,厚不过几厘,于手里却重如千斤。他心下本是能猜出来是谁所邀,却还是在瞥见末尾落款而一时恍惚。

  听水。

  工整遒劲。段西洲却还能辨认得出来。他尚记得以前肖听水草书写得最好,疾风劲草,纵任奔逸。如今换作隶书,却是多了几分沉稳。想起从前与他在书院的时候,连老师都说他,“若是那科举写文之时,你的字迹那考官不识,看你如何。”

  “若那考官不识,定是他的才知匮乏!”

  年少轻狂的语气,如今想起来,不过换作段西洲面上带着许些缅怀的笑容。他将请函搁在一旁,对来人颔首而笑,“烦请告知肖尚书,便说段某谢他相邀,他日定当到访。”


3.

  京都三月,桃花夭夭。

  他应函所邀,辞别楼主,只身出楼。在路边瞧见桃花开得正好,便伸手折了一支纳入袖内。段西洲是江南人士,他念及江南三月,是草长莺飞,翠柳英红。比京都温润许多。江南当然也有桃花,只是不知如今开得如何。

  筵席设在肖听水府邸内。京都尚书府,路倒是好寻,段西洲立在府外,看了门口两只石狮,呲目而向,栩栩如生,头顶悬几盏灯笼大红而张扬。未过多久便有小厮恭恭敬敬引他进去。

  不多时便至厢房前,他抬手顿顿,后将槅扇轻推。方抬眸便望见阁内一人背身玉立,却还如当年一袭青衣。他喉头不知怎有些发堵,唇舌辗转间只轻轻唤一声,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那人本是背对着他,听他道一声,忙是起身朝他提唇笑道,“阿阮,许久不见。”又忙忙邀段西洲坐下,面上闪过几丝纠结,抬眼看他欲言又止,似是暗叹一声,终是开口问道,

  “你……这几年如何?”


4.

  段西洲曾记三年前初入逍遥楼之时,楼主问他,陆先生一身才华,入这烟花风月楼画画,不觉委屈?

  彼时他不唤作段西洲,也不是逍遥楼的画师。他还名陆阮,还是江南最为有名的画师门下弟子。他确是画技高超,然而却于刚结束的画考之中名落孙山。满腔才华如何,反倒是屈了这身傲气。

  不单是为了入朝,更是为了赴约。他本与人约好,日后相携于朝堂,要展彼此抱负。那人与他自小相识,是知己之交。那人长他几岁,前年已去赴考。那时还是他亲自相送。

  而如今折了傲骨,屈了本名。陷于现实潦倒,倒真是无颜应约。

  现下想来,也都是前尘往事。 


  随他入座,段西洲一方淡然笑容敛了所有思绪。余光打量对面人的面容,四年时光白驹过隙,肖听水虚长他不过几岁,如今眉目间却已倦倦染风霜。

  不过也好,至少他已是遂当日愿了。

  便顺手执了杯盏至人,“这几年遂心而活,当是极好。”又饮酒,以笑意相对,“像极当年与听水你一腔年少意气醉指流云停,又有何不好?”

  清酒火辣弥喉。看着肖听水一双早生褶纹的双目,段西洲自顾自笑道,“当日送君赴京赶考,恍惚也是数年光景。这些年,你又过得如何?”

  段西洲心下明明知他答案为何,却还是要问人是否安好。是否安好?那日于楼中见肖听水,推盏添酹,游刃有余。又念及他当年志向不过是有朝一日登得凌云,如今的确是卖与庙堂一番好利名。顺遂心愿,又有何不好?


5.

  “好,好便是好…”

  那人听罢仿佛略是怅然,却又朝他笑道,“平步青云,倒也得意,只是至今尚未娶妻。”话间肖听水望他几眼,又是随即转开。


  “你可是换了名字?”肖听水蓦然欲笑,“怪不得这几年我寻你不得……”

  “换了。”他点头笑言,似是自嘲,“那时年少,怕有辱师门。日后想开,却是懒得再换回去。”

  “原来是如此。”肖听水点点头,面上不知是何神色。有寂静半响,还是举杯邀他。

  段西洲颔首回敬,可叹自己本不擅饮酒,只能落下喉间火辣弥漫,亦呛得几尽涕泪纵横。只是如何,亦只能眉目疏朗一笑,“确是如此。”

 

  段西洲所言不假。

  他在京都至此是三年。初入逍遥楼时,免不了颓废消极,笔也是闲置。楼主曾言楼名“逍遥”,自是楼中人人得以逍遥。他却未得要领。直至偶一日于一筵席听得当年画考黑幕,不过是内定人选和暗箱操作云云。

  他立在阁外听罢,难免对虚伪求名利之徒咬牙恨恨。他自是对那些人不屑一顾,却难掩拂袖离身之时的踉跄步伐。

  念及前时颓唐寻醉,自废画艺。自身一番才华傲气,原是白白送了现实消磨殆尽。怪不得他终是不得“逍遥”二字真意。

  段西洲想,初时与人相约,约于朝堂舒才情,展抱负,自是寻快意人生。可如今窥及那名利场中黑暗,并不是自己志气抱负能相托之所。

  倒也是欣慰。年少之时策马快意同游,谈笑尘世间,天地都可袭梦去。那番自在惬意,并非官场能予。

  可那人呢?早一举高中,得意尽欢入朝堂的少年郎呢?


6.

  筵席间有人推门而入,面色踌躇,似是有事寻肖听水。段西洲执起一杯酒,看着肖听水面有愠怒,低声训退来人,“我不是说今日不见客?你且叫李侍郎回去。”

  “可……”

  “你说来日我必亲自拜访再谈。”

  他回头不再多言,只抬袖轻挥。面上已是不耐,来人只得拱手一礼,阖门而退。

  段西洲看他唇间微翕,似要解释。便仍是笑笑,执手再敬他一杯酒,“来,这酒敬你。祝君化雨乘风遇游龙。”

  照旧一杯浊酒入喉,掩去话语间所有情绪。


  “承君吉言。”

  肖听水举杯饮尽,眼角见他模样,当忆少年同醉时,一举一动,皆是无二差了。浊酒入肚,再斟笑道,“那听水愿君潇洒天地自风流。”

  放下杯盏,不过可叹曾经而今,各自茫茫。


  “承愿,承愿。自是承君祝愿。”

  仰天笑回人一句,拂袖掩面一杯浊酒入肠。如此是逍遥姿态,较年少时候更为洒脱。当年画考未过到如今,浑噩数载光景,后日虽笔蕴逸气,不负初心纵意逍遥,笑尘世无何可顾。可如今再逢故人,内心却怎生这番波动?

  可望那故人已身处官场,有万般姿态。虽旧日亦想,日后与他共处一朝,又是哪番壮志豪情,挥洒才华。而今日金樽玉盘华宴君相迎,不过是宣廿年匆匆人事尽付东风去。

  那便举杯薄酒祝他前程如锦。与他二人也不过是终归歧路,春秋一梦。


  段西洲面色平淡有笑,“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告辞。”

  那人是要再留。他以笑而拒。起身离席,抬袖置于槅扇前,再无来时踌躇不决。

  步伐间生风,他行走自若。面上带笑,脑中却无其它思绪。只最后一望来时见的石狮与灯笼,仍是张牙舞爪,仍是赤红夺目。还有京都尚书府,仍是琼楼玉宇,仍是桎梏牢笼。

  他亦想起初来时折的一桠桃花,从袖内取出来看,业也萎萎尽靡。段西洲笑着摇头,将那桃花掷地。可惜了,纵是开的这般潋滟,却终是不及江南。


7.

  今日共饮这方筵席,总归不负你我少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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