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小辣椒

你是漆黑海面上燃烧的灯塔。

《城外山寺寒》

慕容珧南下第七日,又至姑苏城下。

他伫立在城外,目光凝视着墙面,那墙面有些年月了,几经战火,改朝换代,也算是历经沧桑。那些旧时僧侣刻上的碣文,世人刻下的祈愿却也还糊辨认的清。

目光所及处,当年刻下的字,如今也还在。

慕容珧揉揉眉心,陡然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北衡,也是在这姑苏城下,那时是极好的月光,大雪深深,埋靴三尺有余。

不过那些都是些极其遥远的事情了。久到如今慕容珧只记得零散的画面。这些画面却多数会在午夜引他梦回,他在梦里几经辗转,醒来的时候头顶还是明黄色锦幛,九朝殿宫烛彻夜未灭。


慕容珧初见北衡。在九朝殿外,日光滟滟照殿外九十九级长阶。他扯下北衡系发之冠,冷冷掷于地上,“本皇子才不记得有你这样来历不明的兄弟。”

七岁的北衡低头抿唇不语,目光阴冷沉沉,手指骨节被捏得发白。

生母不祥的宫外皇子,本就不受待见。只是北衡为人聪颖,初来便讨太傅喜欢,自也讨帝欢喜。

慕容珧长子嫡出,太子之位本端得稳稳当当。无奈杀出个才智绝伦的北衡。慕容珧十五岁涉政,处事手段果断狠毒,不留半分后患。北衡性子比他好,更是能赢人心。是以当时朝中自分两派,一拥太子,一拥北衡。

……

新元十六年,四皇子作《帝都赋》,才华横溢,一赋动京城。

新元十七年,四皇子北衡带兵平蛮夷,大获全胜。

新元十八年,四皇子北衡南下济荒赈灾,民心所向。

新元十九年,四皇子北衡奉帝之名理朝政旧帐,抄中饱私囊官员数十人。

新元二十年,北衡与新晋状元郎交好,为知己之交。

新元二十一年,北衡娶右相之女为妻。

新元二十二年,帝赐“夙”字于四皇子北衡。

……

新元二十五年,帝薨。

新元二十五年,依帝遗诏,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新元二十六年,夙王拥兵欲反,被新帝捕于姑苏,后夙王慕容北衡自刎于城下。


月华如水溶溶,吴门烟水这般迷蒙,飞花玉雪,三三两两落在了年轻帝王的肩上。他低眸看雪地上那人沉寂双眼。缓顿开口,


“慕容北衡,朕从见你开始,便已跟你争了整整十八年。”

“你带兵去北蛮那年回来,朕替父皇许了徐将军回家颐养天年,徐将军为了谢朕,予了朕半方虎符。这局是朕赢了。”

“你南下赈灾那年,朕与你同去。你赢了民心,朕不外乎如是,朕与你平局。”

“当年你查朝中旧帐,抄数十官员府邸,所抄钱财不过三成。那七成朕早在你之前替国库收下了。这局也是朕赢了。”

“父皇去世那天,是朕烧了[废太子,立北衡]的遗诏。”

“那素与你交好的状元郎,也不过是朕之心腹。否则朕怎会这么快俘获你啊,北衡。”


年轻的帝王立于姑苏城下,语调淡漠,伶仃话语,竟已是诉尽面前人的平生。他看着面前人脸色仍旧是初见的隐忍不羁,放声大笑着,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而他身后是姑苏城外的寂寂飞雪,有极好的月光倾泻。

那场冬日飞雪积得足足有三尺余厚,散乱雪花模糊人的视线,亦是掩了所有痕迹。

“敛了北衡王的尸身,”年轻帝王低哑开口。面色隐在了夜里。“……葬在皇陵吧。”


远处寒山寺里的钟声沉闷响起,惊了人的神思。那矗在城外的帝王伸手抚着墙面斑驳的残屑,眉眼寂静平和。他突然就想起,新元的十八年,他与北衡共同南下,那是两人穷其一生的斗争中鲜有的平寂时光。他与他于姑苏城外煮雪饮茶,赏了一场皇城中少有的雪景。寒山寺浑厚钟声于远处响起,他二人携手于城墙上刻字。刻下了当时的少年志气。


“慕容珧祈天下与世人太平.”

“北衡亦如是.”


慕容珧唇角微微上扬,眉眼仍旧沉寂。他伸手抚着那刻纹,凹凸不平字迹烙他掌心有如火烧。月华如水溶溶,吴门烟水端了这般迷蒙寂寥。江南初雪落在帝王的肩膀上,寒山寺古朴浑厚钟声由远及近,一声一声,响彻在姑苏初冬的夜晚。

“陛下,怕是又要落雪了。回吧。”宫人执着白骨纸伞,于一旁开口。伞面堆着一层薄薄飞雪,北风呼啸,夹杂雪花模糊了人眼前视线。

“回吧。”

慕容珧轻声应了一声,伴着喟叹。闭目负手,踏姑苏城下厚厚积雪离去。月色寂寂,风雪陡然,很快便掩去了人的身形。

只有那纷纷扬扬的飞雪,弥漫在空中。而他记忆里的吴门迷蒙烟水,雪光水影,都隽刻在了寒山寺里那日夜彻响的钟声里,于时光中淡远成了岁月章回。


“史官可在?”

“回陛下,臣在。”

“待朕薨后,与夙王同穴,就不葬于皇陵了。……迁至姑苏寒山寺吧。朕的碑文就写——”

“陛下,臣惶恐!”


朕的碑文,就写上——

“慕容北衡,新元二十一年,汝娶右相之女为妻,朕与汝争一世,独输此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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