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小辣椒

weibo:宴行空山

离别


1.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了,感情像是上了一把生了锈的铁锁。

我刚到李佳枫的病房的时候是上午十点钟,护士刚刚抽完他的三管血拿出去做例行化验。我把他桌子上一束已经枯萎掉的红色康乃馨放在了地上,他病床的床头柜这才显露出些宽阔样子。
我放下手里的保温桶,李佳枫正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他的左腿仍旧打着石膏板,我瞧见他一副勉强的样子,顺手抽了个枕头垫在了他的腰下。

“嚯——是莲藕排骨。”

李佳枫丝毫不客气旋开保温桶,里头的汤水涌出一股热气,汤面上还漂浮着我出门前洒下的一把绿油油的葱花。他拿起勺子舀汤朝嘴里送,我在他床边看着他游刃有余喝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拎着那把病怏怏的花束,准备拿出去丢掉。

我出门的时候李佳枫还喊了我一声:“欸——你的盐搁的有点多。”

我余光瞥见他似乎被烫了一下,龇牙裂嘴的,心里无端端生出来一股烦闷,嗯也没嗯一声,锁上门就走了。
走了两步我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回来拧开他的房门,站在门口跟他说:“我的假请完了,以后不来了。”又想了想,把手里的花放在了地上,这才关上他的门。

我从医院出来走到地铁站,看到街道两旁的杂货店清一色摆放着李佳枫病房里的那种花束,几朵红色的康乃馨,几朵白百合,围成一股生机勃勃祝君早日康复的样子。我想了想,站在路边给他发了个短信,纠结了半天装模作样的用词,才给他发过去。

我说李佳枫,这次我是真的要离别。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了,感情像是上了一把生了锈的铁锁。费尽心思找出钥匙打开,却被里面经年累月积起来的灰尘扑了面,呛出满脸的鼻涕眼泪来。

2.
我是个很记仇的人,我觉得李佳枫比我更清楚这一点。这么多年——我算了算,我跟他认识十年了。七年之痒不算什么,八年抗战也都打完了。
当然,我没有跟他结婚。虽然之前感情特别特别好的时候,我趴在他肩膀上跟他说,“你妈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李佳枫那个时候特无所谓,他说我偷了户口本,咱俩私奔去。
我也学着他的无所谓,我说行,我也偷户口本。反正我爸肯定不打我。
“怎么,你是认定了我爸会打我啊?”他跟我笑了,转过身来挠我的痒痒。

这段对话我现在每每想起来都要酸掉门牙。那时候我十八岁,不怪自己年轻。和李佳枫同班同学,听起来特别浪漫。
那会儿电影院还没那么多青春片,《那些年》也没有上映。再早几年我和他关系还没那么平淡的时候,也拉他去看电影。本来那时候工作挺忙,有时候一周都没有时间休息,好不容易我和他都有假,我心血来潮要去电影院,李佳枫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同行。然而去了电影院,只有一部国产的青春片有位置。
定了票,买了爆米花和可乐,跟在一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后进场。电影是索然无味,我不太看得进去,只能一颗一颗机械般往嘴里递爆米花。我听着旁边的小女生们抽抽噎噎抹眼泪的声音,决心不吃爆米花了,要提起兴趣看看。那部青春片拍得中规中矩,情节我现在忘的一干二净,却在当时那样一个努力想要融进去找共鸣的时刻,勾起了我零星的少年回忆,恰到泪眼朦胧时,我扭过头看李佳枫,试图寻找一丝共鸣,却看见他歪着头,早已经呼呼大睡。
我扭过头,继续往嘴里机械般的塞爆米花,半滴酝酿许久的眼泪卡在眼睫毛上面,很快就干了。那时候我突然就想到他原来还要跟我偷户口本的话,眼睛牙齿一同酸得冒泡。

再往前说个十几年,更早的时候,我在市里读小学,那时候我就是背双肩包,嘴里咬着牛奶饼干上学的人。那会儿我爸还在教育局,我妈还是温婉的家庭主妇,每每出门前都十分有耐心地给我梳一个高高的马尾,然后扎一根带闪的头绳,还要往我书包里装一瓶牛奶。我从出门到学校都是昂着脑袋走路。马尾辫在我脑后晃来晃去。
那会儿我也的确是别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同龄人放学出去玩的时候,我在家里弹钢琴。钢琴是架上了年纪的日产的雅马哈,在当时的价格已十分昂贵,据说是我妈的嫁妆。但是在我家却鲜有人问津——除了我。我妈不弹钢琴。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妈有一件如此昂贵的钢琴当做嫁妆,明明她也不弹,也或许她会,但于当时的我无从猜想。我从十岁开始学,谈不上多么好,但是确是同龄人中多才多艺的佼佼者。而实际上我读高中以后,也没怎么再认认真真弹过钢琴。
这是后话了。
我爸是个儒雅男人,不打我不骂我,很多年都是。我妈——那会儿还是。家里气氛融洽,总之我有一个十分优渥安稳的童年时代。那时候我不上补习班,放假了也在家里弹琴看看书,遇到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了,能落下不少夸奖。许是我打小是好话听多了,骄傲作祟,便牟足了劲学习。我不爱玩,不上补习班也能比其他同龄人学习要好。
我骄傲的这股境况一直维系到我中学毕业,我是第三名的成绩上的省重点,亦被选做新生代表。本来是件挺好的事情,我后来才知道,其实那会儿新生代表原本不是我,原本被选定的同学发烧了,代表当不成不说,开学典礼也没法儿去。
那会儿我十六岁,还是个从小到大都骄傲的小姑娘,那时候这样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李佳枫的名字,太过容易在心里头扎了根。扎了很多年,也落下了极大的弊端。武侠片里总说斩草除根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却也最难。如果不难,武侠片演不了那么多集,我和李佳枫也没有那么多年。

3.
回到家的时候,我想到我的保温桶还落在医院,想想算了,不要了。进了厨房,砂锅里还留着剩下的莲藕排骨汤。藕是粉藕,拿来炖汤最好。在北方待了太多年,知道哪里能吃到合口味又实惠的饭菜,也知道若要想喝盅南方口味的汤,还是要自己动手。
我舀起来尝了尝,咸淡适宜,我知道李佳枫只是在例行挑刺。其实难免,我和他在北京的这几年时间,大四实习的时候已经出来租房住。租住的房间左右不过二十平米,放下一张床已经满满当当。除却杂七杂八的东西,剩下的空间恰好能放下一只不到一百块家电市场淘来的小电饭煲。那时我不会做饭,只会把米饭和各种蔬菜一同放到锅里来焖煮,加上盐和油,能够吃上一天。
后来工作几年,换了新的租房,宽敞了,也有厨房,我学很多菜,都是来自我和他家乡的清淡的南方菜系。开始的时候总是惊艳,吃上几年,时间久了,没有优点就是最大的缺点。李佳枫深喑此道。所以总能一口定下菜的咸淡好坏。

我的名字叫扶疏。
很多年里从来不缺拿我名字开玩笑的人,扶疏,服输。然而很多年里我没有向谁真正服过输。高一的时候我已经提前知道了我和李佳枫的纠葛,虽然那是我自认为的,却也不妨碍我拿他当做臆想中的对手。第一次月考我第二他第三,然而他理综成绩比我高上二十来分。我心里不甘,装作虚心学习的样子要来他的试卷比对分析,恨不得一个符号都要研究透彻。
然而时间一长,他也看出端倪。十几岁的男孩儿自大,嘴上说不当回事,其实内心里也是不肯服软的。他竟也找我要来我的试卷来看,出于礼貌,我不能不给,倒也是礼尚往来。一来二去之间,我俩关系反倒熟稔起来。

“扶疏,你为什么要叫「服输」?”他从我桌子上拿橡皮用时,也不免调侃我一句。
我没好气儿:“那你为什么要叫「李佳枫」?”
“那可不一样,你是我见过最不肯服输的女孩儿。哈哈。”李佳枫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白色衬衫的背影。十六岁的男生,头发是干净利落的短发,白衬衣洗得有点发黄,带着些汗渍。

我妈生我的时候,睁开眼一眼就看到医院窗子外边儿梧桐树茂盛的枝叶。就叫了我这么一个名字。枝叶扶疏,其实原本是个极美的意象。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妈是个文艺青年。她不弹钢琴,她爱看书。尤其喜欢张爱玲。她在家里没事的时候多,都是坐着藤椅喝茶看书,活像个上个世纪的阔太太。
我跟我妈还是极其不同的,至少我不是个文艺青年,也没受着张爱玲的影响,其实很多年之后我再看看,她笔下的那些爱情,多多少少是现实中真实的投影。都是两个人的事,都是谈情说爱,都是回归生活,都是一样的剧本,难免雷同。

高中时候我不回家住,家里给我在附近租了间房子,我妈没事过来给我做做饭,她不同于她那个年纪的妇女,话少,也不打牌,平日里絮叨也少,我和我爸极其受用这种性格,算是其乐融融了很多年。
那会儿高中晚自习上到九点半,出了教室整个天都是黑的,唯独数十盏年久失修的旧灯闪烁着些光。学校学生多,下了课熙熙攘攘的,一路上也不觉得害怕。我和李佳枫常一起走,止步于操场,我出校门还要有段路,他住宿,拐了弯便是宿舍楼。
有回下了自习,我和他研讨问题,两人针锋相对各执一词,等到楼下门卫打着手电筒上来锁门,我俩才灰溜溜向时间投降。各自下楼去。
等出了教室才发觉真的是晚了,学生都走空了。那是六月末尾,刚刚入夏,此起彼伏的只剩下一些蛙鸣。我无端生出一股故作矜持的缄默,不同往日,也不怎么讲话了。两个人就默默地走,走到操场的时候我停了脚步跟他说“别送了”。他也恰好一句“我送你”开口,两个人的话一挨着,陡然生出一丝粘腻来。我脑子里想着一场极美的景象,像是海浪和海鸥的合鸣;像是春风又遇上细雨。意境足够烂俗,却让我一时头也不敢再抬。
李佳枫顿了顿,又说,“我送你吧,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我没说话,全做默认。俩个人又并排着走,气氛还是缄默着。我低着头,一直走到校门口才抬起头跟他道谢,面前十六岁的少年在破旧昏暗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老长,他的额头全是汗,脸也热红了。
我突然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会儿换他不知所以然来。我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后来我俩默认般的,每天下了自习还要磨蹭会研讨数学题,等到人走的差不多的时候才往外走,外边儿的学生没走完,我俩还是并排走,走到操场也不停了,他一直把我送出校门,我俩才说再见。
就这么一直走了半个月,高一快要结束了,那天他照常把我送到校门口,突然停住了,像是鼓了十分大的勇气一般同我开口:扶疏,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4.
我妈生病那会儿喜欢在家里放唱片听,我不知道她哪里弄来的唱片和一台老式留声机。她在家反覆地放,反覆地听。我爸怕邻居投诉扰民,把家里门窗关得死紧,然而就算这样,旧上海女人的靡靡之音,在一股闷热里,也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听多了,我倒还记得些词,有时候还能哼几句。什么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

可不是吗,回忆往事恍如梦。

我受我爸妈影响,也是个寡言少语的温水脾气。虽然骨子里藏着股劲儿,说起话来就是个温吞的人。好似这么多年我也没和李佳枫认真吵过几回架。
而情绪,自然而然还是有的。就像高中时候我不许他同别的女孩子讲题,有时候撞见了他同女孩子讲话也要不开心好几天。而他是个驽钝的人,我又不开口说,两个人经常是互相闷着好几天,他才会恍然大悟,小心翼翼来问我,扶疏,你是不是生气了?
又好气又好笑,把这页翻过去了。那时候高一结束,文理分班,其实我是文科更好一点的,理科落后李佳枫的分数也算是文科提起来的。我跟他在一起,却还暗地里把他当做对手,他选理科,我不信追不上他的理儿,也跟着选理科。我俩成绩相差不会太远,如愿以偿又分在一个班。
然而分科后,我的短板就出来了,他还能排上班级前三,我却只能在十名徘徊。一霎时间很是失落:我连和他排名相连的都要嫉恨。
他却在那时候开了窍似的想办法哄我。有时候在我桌子里塞一块巧克力,有时候往我习题册上贴张便笺,上头写着些鼓励又中听的话。把戏是不够新潮,于我却十分受用。我俩每晚也还讨论着习题,我虽然很多时候不服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理科方面的思维的确比我优秀。也开始慢慢接受他的思维和解题思路。很多题目仿若豁然开朗。
很快我成绩又追上他,两人排名同从前不分伯仲。
学生时代谈恋爱简单又复杂,简单是真简单,没那么多物质需求,精神需求也容易满足。不开心了拥抱一下就能和好。也纯粹,那会儿我们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考上一处的大学;复杂也是真复杂,防家长防老师,我俩每回要等到人少又不少的时候才敢一起走,离得近,手也不敢牵。
等到高三时候,学习紧张了,我妈担心我吃饭睡觉,每顿要多给我准备不少饭菜。我说怕浪费时间,要把饭带去教室吃,其实都是拿去和李佳枫一块儿吃。学校食堂清汤寡水,我便把我的那份分给李佳枫。他初时还觉得不好意思,到最后也极其熟练从我碗里挑出我不爱吃的西芹和胡萝卜。
我和李佳枫高三的时候互相勉励(其实是攀比)得厉害,那时候我们把试卷也交换来写,他的试卷写我的名字,我的试卷写他的名字,挑得也都是文字不多的科目,譬如数学和物理,他把字写娟秀些,我写豪迈些,就这么写了一年,竟也没有被发觉。这算个激进的好办法,我俩更加不肯松口气。如此交换写了一年的卷子,到高考落笔时,我都差点在姓名栏下写上李佳枫。

我后来问他,他说他也是如此。落笔时候差点写错名字。彼时我还觉得这是我和他二人特有的甜腻。后来才察觉,这感情里的任何习惯,一旦养成了,必定是会主导着思维,潜移默化影响生活。可怕的是感情消退,习惯却留着,在生活里悄然作祟。
就像好多年过去,有时候我给公司交文件,只要要在扉页签名字的时候,我的落笔常常便不知走向了。最后也只能恍惚过来,顿一顿笔,再生硬地掰回一撇来。
然而感情和习惯互有关联又互不关联,像我到头也没能再掰回这感情的一撇。

高中那会儿我俩特想去北京。填志愿的时候也都是往北京填。那年我俩考得都不错,他比我高几分,去北京的学校是绰绰有余。
本来我俩填的是一所学校,我爸却不知道在哪里找出来的几条政策硬生生给我加了二十分。一分压倒一批人,我突如其来压倒了二十批人,其中也包括李佳枫。
那年填报的学校悬,历来分数线不起参考作用,分数线提高不少。恰好我在线上,而李佳枫没能去。最后找学校,托关系,也只调剂到另外一所学校一个冷门专业。多少次我想劝他复读一年重来,他却在这个时候倔起脾气来。
他不愿意复读。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缘故,仅仅只是「我」,作为对手的我。我对那二十分良心不安,倒不如说我是对李佳枫抱着歉意。
可好算如愿以偿,我俩仍旧去了北京。

5.
好几年前,我和李佳枫去香山看日出。那会儿大学还没毕业,俩人时间充裕,有空就约着出去爬爬山看看景,活像两个中老年退休干部。
爬山要半夜去爬,才能确保在日出前到达山顶。我走多了,嫌累,到后面怎么都不肯再动弹一步。李佳枫朝我拍拍肩膀,我就笑了,欢天喜地的趴到他肩上。其实他也累,背着我没走几分钟,我就下来了。倒是心满意足的样子,说白了,我也只是贪图他那会儿的一点儿好。
等磨磨蹭蹭到了山顶了,我俩就并排坐着等日出。好不容易瞥到破晓前一点微光了,我兴奋得不得了,那时候智能手机还没普及,我拿着个傻瓜相机一个劲儿地拍。晨光熹微到黎明破晓,光影疏落间明暗交替着,带给人一种波澜壮阔的美感。日界线上迸发出的光芒慢慢扩进视野里,我突然生出一种天地茫茫中唯独我和他二人的孤壮感触来。
李佳枫的侧影在远处的光里只剩下一副暗,我拍下他的侧脸及远处的半边儿太阳,心里满是欢喜和充足,脑袋里晕乎乎的竟然想过了我要同他度过的一生的光阴。
这张照片后来我洗出来挂在墙上。再后来分手的时候,我拿着剪刀剪了个粉碎。好像是带着我那时候脑子里恍惚而过的一生光阴,一同剪掉了。

我在北京快八年,最受不了北方干燥的气候。读大学那会儿,半夜鼻子不通气,朦朦胧胧醒了,揉揉鼻子,却摸到一手的粘腻。第二天醒了看到满手满脸的血渍,才知道这北方的夜里能把人干燥到流鼻血。
我和李佳枫学校隔着三个多小时的路程,起初还要每隔两天要见一次,从出门到见面,等几个钟头,只为了一个贫瘠的拥抱,之后就近找个小饭馆吃饭,吃完饭走走路,便各自回校。
后来新生期一过,学业忙,进而发展到一周见一次,半个月见一次,再到随便见一次。那时候去吃饭,北方的饭菜我吃不习惯,很少动筷子,他倒是真的饿了,一个劲儿只埋头苦吃。小饭馆里只有几个挂在墙壁上的风扇,吹出的风油腻腻的,也并不凉快,抬头的时候满头满脸的汗,我抽出纸替他擦了。他朝着我傻乎乎地笑,我就笑了。也就不在意他有没有帮我夹掉碗里的西芹。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萌发了想要分开的念头。

我开始不怎么同他见面,短信和电话都很少回,李佳枫原本也是个榆木脑袋,也不会觉得我是在故意不联系他,我便越发的赌气,索性短信也不回了。
如此僵持了一个多月,临近期末了,我更加没有时间去同他纠结,竟然也能慢慢放下。北京的冬天干冷得吓人,我里三层外三层得只恨不得把自己裹成熊,在图书馆里能蹭暖气待上一整天。那会儿宿舍没暖气,我生理期,大半夜被冻得缩成一团,肚子也疼,我睡不着,摸出手机没忍住给李佳枫打电话,生理和心理上的负担在我听到他朦朦胧胧一声“喂?”中分崩离析,我开始掉眼泪,在宿舍怕吵着他人,也不敢哭出声音,他在那头也是乱了,声音压得极低,不停问我怎么了。我不敢说话,只一个劲儿抽噎,后来手实在是麻了,才给他发短信,小女儿的姿态:我肚子好痛。
他短信回得很快,脑袋似乎和高二那年一样突然开窍,开始想办法哄我开心,我被逗得破涕为笑,竟然也能慢慢忽视生理期的疼痛,最后终于入眠。
第二天我是被手机振动的声音吵醒的,一看时间竟然也快到十一点。有数十个李佳枫的未接电话,我打过去,很快接通,他在那头瓮声瓮气喂了一声。
“扶疏,你起床了吗?我在你宿舍楼底下。”

我一大惊,慌慌乱乱从床上下来,从窗户看下去,李佳枫裹得像个熊站在楼底下,头发都是白的——北京下雪了。
我心下划过一阵暖流,跑下去接他,他的脸通红,神色也被冻得不真切,怀里抱着个保温桶,我接过来打开,扑面而来一股姜味,熏得我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我等学校食堂开门才去煮的,我估计不太好喝,不过你先应应急。”
我算了算时间,他几乎是一宿未睡,又急匆匆赶过来。我抱着那盅南姜汤,眼泪鼻涕被北风吹着掉得飞快。
我脑袋里一霎时间,想过的竟然是张爱玲文中的意象。是咿咿呀呀的胡琴,是半夜朦胧的月光,是青色的香炉灰,是缀着小绒球的墨绿窗帘。是我怀里抱着的,北京冬日里的南姜汤。我似乎也开始懂得为什么她写这些意象的时候笔触这样温柔悱恻。
爱情太动人。

6.
大一寒假我回家,我妈病了。
我一直以为病也是对人入号的。当官的胃不好,从教的肺不好。就像抑郁症,我也以为只有以前我和李佳枫在后海看到的那些弹吉他喝酒的忧郁青年们才会得的一样。总之是和我妈这样温吞的家庭妇女没有什么联系。
可她的确得了,回家的时候我开门,她就坐在沙发上,直勾勾看着我,药也停住了喝。
我妈这个病,医生诊断是复发。复发的原因我爸没仔细说。其实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病,还和一样坐藤椅上看看书,只是她比从前话更少了。
但很快事实证明我错了。在她不知从哪里捣鼓出一把旧唱片开始在家里循环放的时候,每一到夜晚,我都觉得家里进了一屋子旧上海的女鬼。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我快要回学校。某天夜里我听到她在和我爸吵架,那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听到她用这么大声音说话,歇斯底里的,夹着我爸的低声劝慰,还有各种摔东西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出门看,就听见极大的一声乐器的鸣响,拖着很长的尾音,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我一愣,又听见更多的这样的声响,还有我爸的惊呼。
我出门看,我妈把我的钢琴砸了。

之后在北京读书四年,我极少回家。

在大学时候,以至于到后来工作,我的性格突然剔除了骨子里那股劲儿,真正温吞起来。我不知道是因为高考的那二十分,还是因为家里陡然到冰点的关系。
我和李佳枫的关系,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他读的那所学校,学校本身排名不错。只是他的专业他不那么喜欢。读书期间偶有抱怨,等到大四我和他出去找实习单位,一开始不那么顺利,到后来他也灰心,同我吵:“不是因为那时候——我现在能这样子吗!?”
我只能陪以苦笑。我依然是觉得亏欠的,其实后来想想,我到底是亏欠他那二十分,还是亏欠他一个「服输」呢?

北京五环外的房子最适合实习生租住,终年累月蜗居在二十来平米的房间里度日,日日感受早高峰的地铁,拿微薄的工资,吃最便宜的饭菜,这段艰苦岁月渡下来都觉得是走完了长征。我们开始时常争吵,为生活为工作,吵完了两个人坐下来面面相觑,跟打完了一场独立战争一样,到头来各自投降。李佳枫头发剪更短了,面容还是从前的轮廓,是高中路灯下的剪影,我看一眼,就觉得可以原谅。
七月接到我爸来电,说我妈住了院。我低声下气从上司手里讨来几天假期,从遥远的首都赶回家乡。
医院是我出生时候的医院,去的时候还能看到那棵粗壮茂盛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叶子正绿得发亮。我去病房的时候,看到我妈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绑带,我爸坐在旁边,拿着一根没点燃的烟,脸上还有结痂的伤。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沧桑似的,“回来啦?”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半天,心里满是苦涩。我拉开椅子坐在旁边,看着我没说话。我指了指她头上的伤,“怎么伤着的?”我问。
我妈没说话。我爸说,“她自己撞的,那会儿我没在家。有点儿轻微脑震荡,没啥大毛病。”
我点点头,转眼看到我妈的病床号,挂的是神经科。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气氛就这么低沉下来,我爸还拿着那根烟,不抽也不点燃,我妈把视线转过去看了我爸一眼,突然冷笑了一声,拿起旁边的水杯就往我爸身上砸。
水杯砸得粉碎。她挣扎着还要起来捡碎玻璃碴子。我目瞪口呆。

7.
其实我也知道感情到后来不过是一锅温水,熬煮着两只青蛙。等到哪天有一只忍受不住了跳了出来,是水沸腾了,已经不再适合生存。
然而更多时候,就跟后来微博里写的段子一样精辟,明白那么多大道理,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工作三年我转了正,和李佳枫换了新的租房。北京的房价高不可攀,这不是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北京城。我也和他打算着再工作几年,存的钱差不多了,再回家乡。能够付间新房的首付,然后结婚。
说到这个的时候,我也想起十八岁我趴在他背上同他说偷户口本的话。一晃好多年过去,我和他现在在青黄不接的路口上,往回看看还是青葱,往前走走,一辈子好像也能看到头。
我开始学做菜,厨房环境够宽敞,可以煲汤。我没有再像十几二十岁的时候矫情的生理痛都要有人安慰,自然这个时候李佳枫也不记得去安慰。我在家里煮排骨汤,出锅前洒细细碎碎的葱花。他尝一口,直夸好喝。我还没摘下围裙,只看着他喝汤,内心里突然觉得我们已经结婚十几年。

“伯父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他问。
他说的是我爸。

“早些时候就出来了。”我把围裙又系回去,转过身去洗碗。水龙头开到最大,反复地刷着同一只碗。

前些时候新领导人上位,没过几年就明里暗里肃清不少官员,大到皇城脚下,小到县城教育局。再比如那个被检举出轨女下属的我爸。
进去教育了几天,出来的时候职位没了。好在女方「意气」,辞职远走高飞,我爸降了几级,落下个养老般的闲职。也听说那位女下属原本是他极好的同事,小时候去我家里还教过我弹钢琴。

我转过身,李佳枫正低头喝着汤,手机屏幕闪烁个不停。他拿起手机看了眼笑了。我顺口问了句,他答:“总不是中国移动嘛,老说我没话费,我才充的钱。你说好笑不好笑。”
“不好笑。”我白了他一眼,过去收了他的汤碗。

8.
我和李佳枫之间,数十年了,分分合合的,没分成过几回,挺纠葛,也挺奇怪。
小吵小闹不是没有,毕竟这么多年了,哪能没有摩擦。我俩还是高中探讨数学题目互不退步的性格,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唯独我似乎记着他这样那样的好,很多时候是我败下阵来。最凶一次吵架是他公司老板携款逃跑,我的实习工资刚刚够交房租,我俩都不愿管家里要钱,俩人浑身剩下三百来块,将就吃了大半个月。晚餐的时候他去超市买来胡萝卜想要煲汤喝,我不吃胡萝卜,说了他几句。他发了气,把一袋子的胡萝卜啪得扔在了我的脚下。随后我们俩发疯般的吵,连同对方父母问候了个遍。到最后也说要分手,我没说话了,抬头看着他,他气喘吁吁的,目光里都是凶狠,我恍惚了一下,他若还是高中路灯下鼓起勇气开口的少年,额头哪里会有这么多汗。
我看到他身后放着那只旧保温桶,那个曾经他端着汤站在我宿舍楼下的保温桶,我突然很心疼。我不同他吵了,我把满地的胡萝卜捡起来,慢慢拿到水龙头下洗干净。
过了一会儿他从后面抱住我,跟我道歉,说,“扶疏,对不起。”

其实我俩的感情若还能像年少时代纯粹得一个拥抱就能解决问题,日后也不会这么难堪。
再比如我要是小时候学学我妈看张爱玲,大概也能早点儿看懂她写的红玫瑰和白月光。

我问李佳枫:“「中国移动」是谁?”
“你傻了么,中国移动是公司啊。”
“我是说,”我拿起他的手机,又重复一遍,“你手机的「中国移动」是谁。”
“你看我手机?”
他的脸陡然暗沉下来。

随后便是周而复始的争吵,我骂他不要脸,他说我有病。“那不过是工作关系亲密的同事!我是怕你误会!”他据理力争。
当然,我要是真的相信没什么,「中国移动」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我天生直觉准,又得理不饶人,就像从前我不许他和别的女孩子讲题一样。我俩吵到最后也要动会儿手,我气不过,把他手机砸了。

“扶疏,你就跟你妈一样,是个疯子!!”
他指着我骂。

我在这个时候才觉得我的确是继承了我妈狂躁症的一点儿基因:我抄起桌子上的水壶,不管里面是热水还是冷水,也不管是凉白开还是浓硫酸,我拧起水壶,往李佳枫头上砸去。
我看着他捂着额头,指缝里还有血迹,我心平气和地提了分手。然后我当着他的面,把墙上挂着的香山日出和他半边侧脸的照片,剪了个粉碎。连同我的那些遥远的臆想,一起魂归了垃圾桶。
我突然想到那架被我妈砸得粉碎的上世纪日产雅马哈,还有医院满地的玻璃碴子,觉得是因果循环。

9.
我爸妈最后到底离了婚,再后来我接到医院电话,说我男朋友李佳枫出了车祸,撞折了一条腿。
我本来想说我早不是他女朋友了,你们给中国移动打电话吧,后来想想医院可能会骂我神经病。
我本着人道主义去了,交了钱(当然不是我的,万幸我没忘记他银行卡密码),签了字,他做了手术,我在外边儿等着。等到他出来了,看到我第一眼,说了句,“扶疏,我想喝汤。”
我心下一软,灰溜溜去了。这么多年,我唯独受不了他叫我名字。扶疏,服输,每次喊我,我都觉得他是先开口向我服输,我就顺势也投降,两人握手言和,皆大欢喜。

我请了假,在家里炖汤,十点钟的时候给他送过来,护士刚刚抽了他的血去化验。我看着他喝汤,听着他又一数落这汤的口味。
我想了想,十年了。
感情像是上了一把生了锈的铁锁。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想要找出钥匙打开,然后里面早就布满了数十年的灰尘,呛出一脸的鼻涕眼泪。

我从医院走回地铁站,站在路边儿上看着北京城的车水马龙,然后把我的的电话卡掰下丢了。

李佳枫,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别。

评论(8)
热度(3)

© 山口小辣椒 | Powered by LOFTER